李零:统治者的本事,全在消化造反
最近,由于正编剧、《延禧攻略》同一班底出演的古装剧《皓镧传》播出。剧中将秦始皇之母赵姬塑造为一个聪慧正直、独立好强的“大女主”形象,与司马迁所著《史记》对赵姬“太后淫不止”的记载相去甚远。这一戏说历史、改编失实的做法干扰了观众对历史的清晰认知,而只有通过扎实的史学著述,才能回到历史现场、还原历史人物的本来面貌。
今天分享的,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在其鸿篇巨著《我们的中国》中对秦朝的缔造者——秦始皇的评述。李零教授在此书的开篇,即阐述了中国的两次大一统:西周封建和秦并天下。而完成兼并六国、一统天下的秦始皇,被李零视为“中国的亚历山大”,“但从未得到过亚历山大在欧洲享有的殊荣。因为秦朝短命,汉朝诋毁,秦始皇一直背黑锅。”
在追溯历史的同时,李零教授也启发我们反思历史:“‘大一统’的‘统’,是统治者的‘统’,统治者控制人民,头一条就是控制知识分子的大脑。”而“中国人的精神深处一直有一种挑战精神:挑战鬼神,挑战皇帝,挑战礼法,挑战规则,百折而不挠。”
两次大一统
文 | 李零
(本文摘自《我们的中国》)
秦始皇的大一统,目标是三个大一统,但只完成了一半
秦代周,秦始皇的心里有三个大一统:制度大一统、学术大一统、宗教大一统。
废井田、开阡陌,废诸侯、设郡县,统一文字,统一法律,统一度量衡,统一车轨,用庞大的文官队伍执行,这些举措,两千年有目共睹,谁也推不倒抹不掉。这是他的第一个大一统。
秦始皇画像
第二个大一统,结果是失败的。“焚书坑儒”是汉代人骂秦代的话。其实,“焚书”、“坑儒”是两码事。
“焚书”指禁止民间私藏六艺诸子之书,这是针对“文学士”,事在秦始皇三十三年(前 214年)。“坑儒”指活埋了 460多个“诸生”,则是针对“方术士”,事在秦始皇三十五年(前 212年)。
“焚书”并不都是儒籍,还包括其他的诸子之书。“诸生”也不是儒生,反而是替他求仙访药的燕齐方士。
这些方士,阿上所好,骗取了大笔经费,最后什么也没找到,无法结项。他们不但把钱卷走,溜之大吉,还骂领导专用狱吏,冷落文学博士,也不重用他们这批专家,什么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,根本不配给他寻仙访药。
秦始皇派御史查办他们的贪污案,他们互相揭发,咬出 460多人,真正活埋,其实是这批人。
现在,大家很能联想,说秦始皇从骨子里就仇视知识分子,所以迫害知识分子,根本不对。其实,知识分子,他何尝不喜欢。
秦并天下,山东的读书人,儒生也好,方士也好,都往陕西跑,利之所在,禄之所在,趋之若鹜。他把山东的读书人请到咸阳宫,让他们共襄盛举兴太平,非常礼遇,和汉武帝并无不同。
问题是,他从六国之乱刚刚走出,最怕乱。当时人们都认为,“百家争鸣”是天下大乱之一象,根本不像现在的学术史,以为这是“中国学术的黄金时代”或什么“知识分子的春天”。
当时,光是知识分子争宠就很难办。周青臣和淳于越打起来,谁容得下谁?这种局面,秦始皇也不知该怎么办,交李斯处理。
秦丞相李斯所书《峄山碑》。李斯(约前二八四—前二〇八年),楚上蔡(今河南上蔡)人,辅佐秦王统一六国,任丞相,明法度,定律令,推行「书同文」政策,为中国文字后来的发展确立了标准与规范。李斯的小篆也成为后世书法所遵循的经典范式。
李斯原本是读书人,因而也最会收拾读书人。他的想法很简单,天下初定,统一思想最重要,与其让他们乱说乱动,不如让他们不说不动。冲突乃是始料不及。
秦始皇的第三个大一统,是统一宗教。他立过 227个国家级的坛庙,古人叫祠畤,想把六国人民的信仰统一起来,但只做了一半。这三个大一统,当时还很脆弱。
秦始皇不放心,每隔两三年就要出去转悠一圈,像老虎巡视山林,当时叫“巡狩封禅”。最后,他是死在沙丘,从山东到河北的路上。想到他,你就会想到一个词,累。他这一辈子,很累很累。
秦始皇没有做完的事,汉武帝接着做,他完成了三个大一统
汉代,老百姓饱受战祸之苦(楚汉战争之苦),渴望休养生息,黄老流行过一阵儿。等大家缓过劲儿来,才想到搜书和整齐学术,把知识分子的“乱”收拾一下,让这种“乱”处于可控状态。
汉承秦制,在制度上还是秦始皇的一套,不用恶补。恶补是另外两个大一统。
汉武帝独尊儒术,知识分子交孔夫子管,是满足知识分子的需要;兴立祠畤,老百姓交各种祠畤管,是满足老百姓的需要。前者是统一学术,后者是统一宗教,都是为了统一思想。
当时,人心涣散,怎么收拾?一是让六国人民出气,把气撒在秦始皇身上;二是让知识分子出气,气也撒在秦始皇身上。秦始皇是个出气筒。
先秦学术,我们觉得特辉煌,汉代人可不这么看。
班固说,“战国从(纵)衡,真伪纷争,诸子之言纷然殽乱,至秦患之,乃燔灭文章,以愚黔首”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。
《汉书》一百二十卷,是由十二本纪、八表、十志和七十列传组成的。所记启于汉高祖,止於王莽,都是西汉一代的史实,所以叫断代史(表、志也有不限於西汉的,如古今人表就包括很多汉以前的人物,但这是个别的)。断代为史始于班固,以后列朝的所谓“正史”都沿袭汉书的体裁。上至帝王将相,下至名士隐者,天文食货,百官群县,无所不有。
他是把“诸子之言”,视同诸侯力政,认为秦的“燔灭文章,以愚黔首”,是这种局面逼出来的。李斯禁书有句话,叫“别黑白而定一尊”(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),“一尊”是什么?是政府规定的说法。
秦始皇禁书,让知识分子以吏为师,只学法律,只学抄文件,大家都是刀笔吏,大家都是刑名师爷,以为这样,就能息天下争。这个办法太笨。汉武帝鬼得很,他的“一尊”是孔子,不是真实领导,而是虚拟领导。
愚民,抬死人,压活人,用虚拟领导代替真实领导(真实领导都活不长),效果更好。
知识分子怎么愚?得靠“精神领袖”。以前群龙无首,现在就立个首。王莽集团的崛起,就是乘了这个势。它是更聪明的“焚书坑儒”,类似清代的“寓禁于征”,好像大禹治水,不是堵,而是导。从此,中国学术才有了大一统的格局。
孔子像
汉武帝兴立祠畤,数倍于前。汉成帝时,达到 683所,汉哀帝时,达到 700多所。这是继承秦始皇。
秦始皇的 227个祠畤,只是把各国的祠畤捏在一起,主次不分明,有点杂乱无章。汉武帝不一样,他把首都长安的亳忌太一坛(祭太一)立为中心,有如太一,而以甘泉泰畤(祭太一)、汾阴后土祠(祭后土)和雍五畤(祭五帝)环绕之,有如三一,统领天下诸祠。这是一种国家宗教,宗教大一统。
中国人的精神世界
有“大一统”,就有挑战“大一统”。
柳宗元写过《封建论》,毛泽东非常欣赏。西周封建和秦并天下,是中国的古典对立。历史上,围绕孔夫子和秦始皇的争论,就是以此为背景。
《封建论》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一篇政治论文。文章对“分封制”进行了全面的历史的分析,雄辩地论证了郡县制的巨大优越性。肯定了郡县制代替分封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,任何人也无力改变这一历史发展的趋势,痛斥了各种鼓吹分封制的谬论。
秦始皇是政治上的胜利者,精神上的失败者。孔夫子是政治上的失败者,精神上的胜利者。秦始皇,从“千古一帝”到“千古罪人”,他本人想不到。孔夫子从“丧家狗”到“大成至圣先师”,他本人也想不到。历史上,围绕这组对立,有很多争论,一直争到现在。这是一份精神遗产。
说到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有一点我想说明,政治家和老百姓,不读书的人,或读书不多的人,他们也有他们的精神世界。
知识分子,上有天,下有地。天是领导,地是群众,他们是夹在中间。阮籍说,他是裤裆里的虱子。
知识分子是从事精神生产的,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,并不等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界。
我们要知道,“大一统”的“统”是统治者的“统”。统治者控制人民,头一条就是控制知识分子的大脑。学术大一统,就是把知识分子的大脑统一起来,统一到尊孔—读经—做官这条道上来。
文官考试是中国的一大发明,很灵。只要上了这条道,就不会犯上作乱。这是一个精神世界。
《儒林外史》是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,描绘了科举制对古代知识分子的毒害与腐蚀。
还有一个精神世界是老百姓的精神世界。我们要知道,宗教多元化,同样是为了控制老百姓。只要不造反,你爱信什么信什么。其实,这两条都是为了防止造反。
古人说,“抚我则后,虐我则雠”(《书·泰誓下》),国君对我好,我拿他当国君,国君对我坏,我拿他当死敌。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。
古人说,“君者,舟也。庶人者,水也。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”(《荀子》的《王制》、《哀公》),国君是船,百姓是水,水可以把船托起来,也可以把它翻个个儿。这也是中国的传统。
中国的老百姓最有反抗精神。统治者除了怕天,最怕老百姓。中国这条大船,历史上,每个朝代都载一次又覆一次。载舟是民,覆舟也是民。古代贵民,就是承认老百姓有这个力量。
“贵”从“怕”生,既怕没有水,船就划不动,又怕水涨船高,最后把船给翻了。孔子如此,孟子如此,他们都怕老百姓。这不叫“民主”,这叫“怕民主”。统治者都怕民主。
一部罗马史,从头看到尾,老百姓最最需要什么?统治者说,面包和马戏。吃喝、娱乐之外,最后还得加一条,基督教。老百姓,没饭吃,会造反;有劲儿没处使,会造反。孤苦无告,也会造反。面包、马戏加宗教是消解革命的好办法。罗马皇帝后来信了基督教。有了基督教,才算齐活。
但他们信教是为了安抚百姓,我们尊孔是为了安抚知识分子。统治者的本事,全在消化造反。
知识分子,即使贵为“四民”之首,也还是民。只要不当官,就是民。更不用说被仕途抛弃的知识分子。
古代社会,知识分子的主要任务就是“愚民”,但“愚民”的“民”也包括知识分子。
研究中国历史,研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,鲁迅说,读经不如读史,读史不如读野史,很有道理。我有一个建议,经常跟汉学家讲,你要想了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,读小说比读古书更直截了当。
小说是我的“四书五经”。我读小说,不光当文学读,还当思想读。小说的奥妙,是它最有反抗精神。中国小说,传统分三大类:英雄(属“讲史类”)、儿女(属“人情类”)、神怪(也叫“神魔类”)。它对中国的大一统,特别是精神大一统,有很好的回答。
中国的众生相,从男到女,从家庭到社会,从社会精英到普罗大众,从经济、政治到宗教、文化,小说无所不包。中国近代文学,巴金的《家》,钱锺书的《围城》,很多小说,还有这个灵魂的影子。
病,有小病,有大病,有绝症。人患绝症,无药可医,总不会坐着等死。病笃才会乱投医。西药不灵,他会吃中药;中医不行,他会求巫医。病人总是在这三者间转磨磨。
政治家也往往如此,传统不灵,他会求现代,资本主义不灵,他会求社会主义,社会主义不灵,他会再求传统,也是转磨磨。
谁都以为,世上一定有包治百病的药,没准儿藏在哪里。其实,生老病死,谁也躲不过,一劳永逸包治百病的药,根本就没有。中国古代经典小说,大部分都无解,结尾很无奈。
终极关怀,难免无奈,这是小说的深刻处。“大一统”是个几千年的大发明,是个几千年都搬不动的大石头。体系严密,有利也有弊,中国人该如何面对?这是最重要的思想史。
读小说,你会发现,中国人很滑,中国人也很活,让你又恨又爱。我对中国人是爱恨交织。
学者李零
读小说,你才知道,中国人的精神深处一直有一种挑战精神,它对所有权威都是有限承认,尽管屡战屡败,它却屡踣屡起。它敢挑战各种“天经地义”:挑战鬼神,挑战皇帝,挑战礼法,挑战规则,百折而不挠。
end
活字文化
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